农村单身男人淹没在王婆舞台下
发布时间:2024-04-09 02:22:19

  舞台像花轿,红布边上挂红花,女人站在中央,拿着话筒扫视男人的脸。“我我我!”一双双手举起来,黑白胖瘦,有开货车的,掌勺的,搬砖的……他们从河南、山东、安徽、陕西、江西、贵州等地赶来,踮起脚,伸长脖子喊。有人坐到朋友的肩膀上,挥动双手,“啊啊啊”大叫,对“王婆”的称呼一度变成 “干娘”,最后直接是“亲娘”。

  32岁的潘成线日晚上,是他离舞台最近的一次,一个山西女人想上台,他帮忙把她从人堆里抽出来,抬了上去。女人一定要找个本省的,没有人选。在一片“我入赘”的呐喊里,潘成真凑到“花轿”边,朝她挤眼睛,让她叫自己上台。可女人的目光瞟过他,立马转开了。

  在万岁山武侠城,这个小广场有几百平米,有人估计这里挤进了上万人。二楼栏杆边也站满了,有的坐在墙头、山上,甚至爬上了树。节目从10分钟拉长到一个多小时,一度加到每天三场。流程都一样,每次挑3个女嘉宾上去,她们再选顺眼的男性,王婆一顿撮合,合意的就算配对成功。景区通告上写,“说媒时间紧,任务重”。为了抢位置,有主播彻夜不睡,一进园就冲刺赛跑。

农村单身男人淹没在王婆舞台下

  潘成真是开着货拉拉从西安来的。刷了好几天视频,都说这里成功率高,他太想来试试,接了个送草莓到开封的单,马上就出发了。开了一整夜,第二天早上9点直奔现场。一看,男人至少比女人多一倍。他问了周围一圈,都说是来相亲的,互换了职业和籍贯,当即组了个六七人的相亲小分队。

  他们互相分享经验:要在王婆一入场时,就朝她打招呼,得热情、诚恳、不间断。这些不太管用,潘成真就和队友在台下来回跑,一会儿站上墙头,一会儿挤到漂亮女人跟前,各种喊“有没有看上我的,加我微信”。潘成真会说,男人就要努力挣钱,加倍疼女人。比如,给前女友买卫生巾、洗内裤,去体验分娩的疼痛时,直接拉到8级,疼得全身是汗。

  小分队里有个26岁的社牛,叫黄鑫。妈妈脑溢血后催得紧,他显得很着急,在人群里高举自己的腹肌照片。有两个瘦女孩过来问了一嘴,他为了证明自己的力量,要同时抱起两人,一只胳膊挂一个。起哄声中,黄鑫一下抱不动,两人往下掉,旁边的潘成真帮忙托着,手放到了上。女孩下来后,骂骂咧咧地跑了。

  20℃的阳光下,油漆味混合着汗味、口臭味,人和人的身体不停摇晃碰撞。王婆还会带出一个“干女儿”,表演抛绣球选良婿。上了台要表演节目,有人当场跳了科目三。每一次,王婆都说,我家姑娘是“被窝里放屁——能文能武”,一个良婿接:“把我也捂里面。”

  不丢人,潘成真说,找媳妇有什么丢人的。他挤得额头冒汗,随手一擦,继续喊“这里这里!”这是个陕西咸阳人,作为家中长子、家族里的长孙,结婚是他现在的首要任务。他1米84的体格略显高大,但胖圆脸上的头发稀疏凌乱,一身普通的休闲装,又让他随时淹没在人群里。

  一天下来,他只加了那个山西女人的微信。两个人老家也不远,女人30岁了,潘成真觉得自己有胜算。为此,他吆喝着建了个微信群,拉了小分队的战友作陪,叫女人一起去吃夜宵。潘成真去开他的货拉拉,女人去开自己的小车,等到了馆子,他才知道她没跟来,而且退了群。

  餐桌上,小分队一人点起一根烟,开始复盘失败的原因。他们批评节目太低效,应该上去一排男的,让女的选,不行就换下一排。众人七嘴八舌,说第二天要弄个二维码,举牌子。最一致的意见是,无论如何要合力将一个人举上台去,到时趁机介绍自己的亲友团,其余人就在台下欢呼招手。这个上台的人,最好是年龄最大的潘成真。

  潘成真憨憨地笑了,开始分工:明天一早,两个年轻一点的小伙8点就去排队,他去买小马扎——站了一天,腿疼。队伍临时搭建,除了有共同的脱单目标,其他都松散随意,连彼此的名字都不知道。没有明确谁是队长,但潘成真似乎操心更多,显得有些像领导者。

  结果,第二天大家都睡过了头,10点25分开场,只有潘成真提前一个半小时去了。他吐槽自己开车转了20公里,才买来小板凳,要大家报销,大家笑笑,不接话茬。好位置早没了。几个人几乎在最外一层,只能踩在椅子上张望,喊得声嘶力竭,也没换来女嘉宾目光的停留。

  连着两天,潘成真都没能上台。有次,他离开小分队,独自挤到台跟前,每个女嘉宾上台他都呐喊招手,还是没有一次被点名。王婆看着他说:是个母的你都要。话筒将声音传得很远,人群哄然大笑。

  这是个直白的雄竞现场,女嘉宾几乎都要求身高1.8米,至少1.78米。台上选不到心仪的,她们也有策略——我就站在那棵树下,下了台可以来找我。树下很快围了几圈男人,他们被充当临时经纪人的亲友团先拦下,进行“初步筛查”。人太多,女孩很快被亲友拉走,相亲小分队的人去了只看到背影。

  有个24岁的河南周口女孩,在台下用相机拉近焦距找帅哥,闺蜜凑过来参谋:这发型“一看是丝,家暴男”。看到个衣着正式的小伙,又说:搭配的鞋子丑,品味不行。大学生也不行,“我的青春没几年,不能陪他(慢慢成长)”。

  女孩穿马面裙,化了全妆。被媒婆点到,她尖叫着上了台,台词早就打在手机备忘录里:嫁妆周口市区两套房,加一个店,加一台奥迪。要求24-30岁的本市暖男,身高1.78米以上。一个瘦高个男孩蹦起来,女孩笑着说,要先看对方牙口好不好。

  舞台增高了一倍,5G网也被紧急拉来,很快,花轿后又添了个大“喜”字。有一天,连着登台两个海归女生,而小分队里大多是农村人,初中、中专学历,干体力活,连举手的资格都没有。

  年纪大,钱不多,长得也一般,在咸阳老家相亲要被挑剔,潘成真说,有次给他介绍了毁容的女孩,吓得他掉头就走。亲戚家的孩子都过得比他好,大多读了大学,在城里有稳定工作。没想到来到这里,他还是混得不好的那个。

  10年前,他就差一点要结婚了。对方是中专同学,家靠近甘肃,订婚时要求彩礼15万。潘成线万,他爸和叔叔一块儿去砍价,都降不下来。“要这样娶回去,全村人肯定把我爸笑死了。”两人吵了一架,结束了这段初恋。

  去年,这个中年男人又被谈婚论嫁的女友分了手。那是个广东女孩,“年轻漂亮”,谈了五六年。同居后对方才告诉他,自己离异,有两个女儿。他说没事,人好就行。一个能过日子的女人——现在回忆起来,他还这么觉得。

  那时候,因为母亲重病,潘成真把打工多年攒的钱花了,刚在县城买的房子、车子也都卖了。去江苏创业开快递店,刚有起色,又赶上疫情关了门。走投无路时,他带女友回西安摆摊卖饭,大冬天两人骑三轮摩托出门,南方姑娘怕冷,还是缩着身子陪他一起吃苦。

  但要结婚时,对方说家里接连发生变故,大哥意外去世,父亲患癌,她因此坚决不远嫁。潘成真好不容易说服父母,让他去广东买房,也没挽回女友。3个月后,她发来结婚照,潘成真一看眼泪就下来了。说到这,他点起烟,沉默了一会儿。

  结婚越来越难了。他老家村里80户人家,没结婚的男的有十几个,同龄人中就有一半。这几年,彩礼也涨到10万,结婚必须要在县城有套房,甚至是西安有房。

  3月27日,休假归来的王婆迎来了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。她熟练地开玩笑,帮着女嘉宾点评,“那个黄毛,一看不靠谱”。上来个男生,她问:能脱吗?要看肌肉。有戴眼镜的男孩拒绝拥抱,说不尊重女生,她说:这有啥,要公主抱转一圈,才有担当。

  被“翻牌”的男生多是个子高、长相较好的。有时女生叫上台后又后悔了,说刚没看清,男的被尴尬地晾在一边,有的直接灰溜溜下台。要是上去个一般的,台下也会起哄,“下下下”“换一个”,接着又是“我我我”。

  “说实话,高质量的很少。”一个山东济宁女孩和姐姐一早赶来,但没有一眼相中的。她26岁,怕到了30岁大龄,能选择的层次变低。舞台下,女孩的姐姐现场用喇叭吆喝,还建了个单身群,一个小时就拉了200多人,里面3/4是男性。她在济宁经营一所婚介机构,说自己10年积攒了几千个会员,“在济宁农村,离异带着孩子的女人,彩礼20万照样能嫁出去。”

  而对农村单身男人,开封市区“尚禧婚介”的负责人李攀杰说得更直白,“不会让他们交钱入会,找不到的。”他们找来,她都是客气地应付下。会员里大多是在编女教师、护士,来找她就想许愿找白马王子,工作、外形、年龄各方面都要好,还得有感觉。

  李攀杰的老家在开封农村,一到过年,就能看到年轻女孩家门口排起相亲长龙,“都是以前重男轻女的后果”。之前,不少当地的单身汉去云贵川或东南亚找新娘——李攀杰原本以为,这种情况能是男方市场,但她发现,现在可能也颠倒过来了。春节时,她看到有人带一个越南的丧偶女人来相亲,翻译的人帮忙问有没有房子等。15天的签证期限间,越南女人每天相两人,一个都没看上。

  “条件不好的,在哪里都很难脱单。”李攀杰说,这几年,开店做小生意的大多收入减少,甚至倒闭,女性更倾向收入稳定的体制内男性。高彩礼从乡村蔓延到城区,变成恶性循环,有女方要高彩礼,也是为了留给弟弟结婚。而这些被层层筛选下来的农村“剩男”,即使来找王婆,上了台,也不一定能如愿。

  那几天,一个44岁的江西男人,上台和32岁离异带三孩的女人互动,加了微信,放出豪言:我三四个孩子都养得起!表演才艺时,他张口就唱,“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”。那女人连连后退,拒绝了男人的拥抱提议,台下闺蜜也不停摆手。没多久,男人发现自己被拉黑了。

  小分队里,只有年轻帅气些的黄鑫被翻了牌,但他嫌女方大6岁。上台后,他不看女嘉宾,对着台下滔滔不绝演讲,呼吁大家去除光环找对象。晚上大家聚餐时,有年纪大些的队友直接骂他:狼多肉少,你还顶风(作案),不尊重女性,几千部手机对着,明天一刷抖音肯定都是骂你的。

  众人都点头同意,黄鑫讪讪地笑。他是山东人,在北京上班。退伍后干过销售,那会儿工资高,可女孩看不上。后来进了单位,“工资那么低,就有人愿意谈了”。结果没了编制,又遇冷了。

  大家聊起之前的失败,有人说以前别人冲着他的钱来,上一段恋爱花了20万还没成。抱怨起现在的女孩子太物质,潘成线后有几个靠自己能全款在西安买套房,要有钱干嘛找同龄女的,过几年都生不了孩子了。他一拍桌子:“只要能把这个婚结了,砸个10万20万,我也愿意,但往往砸到最后没有个结果。”

  家人催得紧,他想,婚结完离了也行,“把这个任务完成了,父母也不会再说我什么”。为了给他攒钱结婚,妈妈做完手术,痊愈没几年又去浙江工厂打工,每个月四五千,一天上班12个小时。“这是作为儿子的耻辱。”说这话时,他的神情少见地严肃。

  春节时,潘成真每天都在相亲。在他的讲述里,从去年6月开始,相亲20多次,花了几万块。他掰开指头数,每介绍一个,给媒婆200块钱,如果托人介绍,经手的都要给。女孩线块,还要请客吃饭……最后对方吃个饭回去,微信上说“不合适”。

  现在,有个正在聊的同年女孩,im电竞妇女节那天跟他说,你能让我看到你的诚意吗?他说,知道了,立马转了520块过去。“,有人就是专门骗相亲的。”即便觉得这个女的也可能是骗子,几天前,他还是发去200块。

  之前,他在网上认识个河南女的,对方要买包,向他要了2000块。还没见过面,女方常说要钱。他意识到是骗子,没多久,他说自己要创业,谈恋爱嘛,需要互相支持。对方转来2万块,他马上将她拉黑了。

  这是结构性问题。根据第七次人口普查,全国男性人口比女性多3490万。近日,华中师范大学中国农村研究院发布的调研报告显示,近年来,部分农村大龄男青年婚配难题愈演愈烈,在调研的119个样本村庄中,超过四成存在较为严重的情况。

  为了结婚,这些农村单身男人不少被骗过。32岁的安徽六安人周鹏,带着父亲一起到了开封。老人常年在家养牛养羊,第一次出远门,站在人群里,不停给儿子指,那个女孩子好,快去加微信。来的路上,父亲一直刷视频,很激动,以为有希望了。

  在周鹏老家,村庄那一带有一二十户娶了越南老婆。这位60岁的父亲说,“20万买一个,好几个生了孩子都跑啦”。他家没钱,连房子都没买,大哥结了婚又离了。去年,周鹏在抖音上认识一个21岁女孩,很快确定关系。对方不时要买个东西,这个几十块,那个几十块,他觉得这些小钱不算什么,也冲着结婚去了。

  直到4个月后,女孩说想买条项链,要8000块,在收据上写名字时很迟疑。周鹏觉得不对劲,再去查,发现对方已经结婚了,所谓的弟弟就是她的孩子,她连名字都是假的。他去派出所报了案,拉扯了10个月,要回了38000元——这是他当厨师大半年才能攒下的钱。上次左手被油烫伤大片,他没舍得去医院,花了7块8买碘酒自己处理。

  厦门大学经济学系副教授丁长发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,造成农村大龄男青年婚配难的原因,一是经济社会发展,大量农村青壮年男女去大城市务工,女性通过婚嫁等各种因素留在城市;二是彩礼问题,调查显示有农村彩礼加上房车等要五六十万甚至更高,而去年全国农村人均可支配收入才2万多元。对此,丁长发认为最重要的是能不能开放国际婚姻。

  但这也有风险。现场有个山东菏泽男人31岁,是货车司机,上面5个姐姐,自嘲穷,长得不行,老家媒婆介绍的都是“剩的没人要的,傻的,缺胳膊少腿的”。前两年,媒婆又推荐他和另外4个单身汉去印度尼西亚找老婆。到了后,发现介绍的女人都是托,媒婆骗了他七八万,还把护照扣了,最后他被大使馆护送回国,还有个同伴生死不明。

  上台配对的梦想破灭,他们寄希望于台下。和姐姐一起来的济宁女孩下了台,被几个男人围住,潘成真也凑过去。一个男人专门烫了头,脸上涂了粉,看上去比他年轻10岁。另一个话多,懂得接过女生的话茬,再衔接到自己做生意,收入可以,全款在老家市区买了房。潘成真插不上一句话,扭过头,自责笨嘴笨舌,很快走了。

  在这个地方,他和很多单身男人的要求一样,“是个女的就行”。搭讪加微信被摆着手拒绝,举牌子自荐也被保安没收了,最后,他们的攻略目标改为互联网,到处蹭主播和媒体的直播,试图被屏幕另一端的单身女性青睐。

  节目散场后,潘成真流连在各个直播处,有镜头扫过来,赶紧堆起笑脸打招呼。不一会儿,又挤到电视台的摄影师旁,问在线人数多少,说要上镜。摄影师不耐烦,指了指旁边的记者,让他去找。

  趁他转头跟人搭讪,小分队另一个成员先走到了镜头前。前一天,这人就被媒体采访过,熟门熟路。陆续又有几个人插队,潘成真只能等着,终于要到他时,记者又拉了一个年轻帅哥过来,他忍不住上前理论。终于被轮上后,他说话简短:我是陕西咸阳的,32岁,做二手车的,月入两万。直播间里,粉丝大多在刷自己的相亲帖。

  潘成真自述也做几个生意,月收入一两万,还买了辆大众帕萨特——这个品牌他说了好多次,尤其是被队友嘲笑开货车来时。好几次,他发誓一样喊道:我的目标是5年之内在西安全款买套房。很快,这个时间又变成2年。为此,他打算回去每天要打五六份工。但找了几家媒体,忙完太阳快落山了,他公布的抖音号没收到一条新私信。

  小分队分崩离析,大家各自作战。27日晚,聚餐的人又少了几个。黄鑫赶回去上班了,因为上台后自我推销,网上骂声一片,他连发多条朋友圈愤慨。骂他顶风作案的队友,一个人搞直播去了。

  这是最后一顿晚餐了。潘成真一脸愤懑地说,这趟旅程“太糟糕”了,幸亏拉了货来,不至于亏损太多钱。被熟人刷到视频的话,他也要说是顺路来玩的。匆匆吃完饭,他上了货拉拉,没有打招呼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
  两天后,一位贵州毕节的成员也坐高铁走了。他一身牛仔衣,头发打了发蜡。因为干工程,他全国各地跑,也是刷到王婆的视频,被相亲成功后接吻的视频冲击到,从南京坐高铁赶来找缘分。待了4天没能上台,加了很多微信也没怎么聊,他说作为外地人,机会渺茫。

  带父亲来的周鹏原本说不接受离异带儿子的,待了几天后看到有招入赘的,也凑上前。他只加了几个微信,但“女的眼光太高了”,也一无所获地离开了。来之前,他信誓旦旦地说,要在开封找工作,泡在景区直到找到对象为止。

  进入4月,舞台前的主播区坐了越来越多人,蹭流量的,打广告的,拉横幅吸引眼球的随处可见。关于节目的负面新闻也流出,有媒体报道一男子在“王婆说媒”舞台相亲,“为爱奔跑”上台走红,被妻子爆料已结婚。

  王婆又休了病假,这次是一个月。她在直播间一脸疲惫地慨叹,舞台变味了。有疑似女主播上台引流,上来个老实男,眼睛看直了,王婆一再规劝,让她当着几百台直播的手机,不要伤害了他男士眼镜。很快,景区出了公告,之后要先实名预约才能登台相亲,为的是“留住这方净土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