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火车咔哒咔哒地向前突进,在轨道上又稳又快地走着。汪聪看着那小火车头拖着一节一节车厢的样子,难掩心中的欢乐,嘴里哼哼着出了声,“呜呜呜”,是在模仿火车的汽笛声。旁边的导购员小姐,望着眼前四十岁的中年男人如此幼稚的行为,实在难以掩饰笑意,不失礼貌地轻轻笑了起来。咱们这款火车是德国进口,用的是环保树脂材料。也是昨天才刚刚补上货,您可以去网上查一查,大牌子,大人小孩都放心。
汪聪正准备掏出手机搜索一下这个牌子,手机刚拿到半空,便停了下来,他几乎要嘲笑自己,便转口问导购员小姐,我拍张照给我太太行吗?
展示柜里的小火车在环形轨道上一圈又一圈地往复,汪聪边拍边问,这个火车轨道不用另外付钱吧,买了小火车就附含在包装里面?
三个小时之前,im电竞王院长离席的时候也是这般对他点头。下午全院教务大会上正式宣布汪聪晋升副教授,公示半个月。汪聪早就打定主意,在下午的议程中必须要保持镇静,不愿被人瞧见他得意的神色。会议中他除了和主持的院长有必要的眼神交流之外,其他的时间都在默读着手中各项同场讨论的其他议程的内容,几乎要背了下来。通过转移注意力,他几乎毫无表情地度过了下午这个会议。结束的时候,他和新来的青年教师嘘寒问暖了几句,显出从未有过的热情与关心,从宿舍讲到科研经费。这位青年教师,几乎说得有些动情,终于有了一位前辈的倾听者。而在汪聪,他只是为了熬过散席时可能的寒暄时间,既不想和自己的死对头有任何眼神往来,也不想和领导有过分热情的交流让人说闲话。不过在和这位青年教师言谈间,他还是瞥见院长离席时朝他微笑着点了点头。
我得先走了,汪聪说道,还有些事,下回接着聊,有什么事可以找我帮助。青年教师尚有些意犹未尽,也只得作罢,末尾还说了一句,我是相信你的。汪聪没明白他的意思,也不接口,离开时拍拍他的肩膀,多发几篇论文,你也快了。说完便下班取车,往玩具街去了。
这天的行程他早就安排定了,买完玩具就去上周预订的粤菜馆和太太一起庆功。太太早早就到了,正在玩手游,他坐下说了今天的遭遇,太太连连点头。
行,清蒸巴沙鱼、上汤金银菜、慢煮叉烧……西芹腰果,点这几个怎么样?再加一窝老火汤。
汪聪很高兴,招呼服务员点菜。餐食自是一如以往的质量,清淡营养,不过太太并没有吃太多,除了叉烧都打包了一些回家。她这段时间一直在玩手游,吃的睡的都少了,不但吃饭时候玩,夜里也会去小房间玩,并不和他一起入寝,他便也不知道她几点睡的。这段分房间睡的时间,汪聪十分多梦,梦到同样一个场景,自己突然醒来,发现太太不见了。
而当他午夜梦醒,小心地推开小房间的门,见到太太依然在玩游戏,却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责备,但他常看到一对乌黑的眼睛望着他,好像在恐惧什么。
汪聪放下公文包,把客厅灯微微调暗,便走近靠在她身边,询问了几句闲话,太太也得空回他两句。
汪聪在后座,摸索起右后方的安全带,横过自己的胸腹,扣在腰间。车实在太快了,驾驶座窗户全开着,夜风一兜一兜地呼在脸上。他不禁后悔起来,或者,自己本应该在仙林过一夜第二天再搭高铁回家,但如今已然不可能回头了。车没上高速,这也自然,他在APP上就是这么选的,不承担高速费用。
他见顺风车司机右手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玳瑁眼镜,伸过副驾驶座位,拿起一个透明塑料保温杯,揭了盖,将其中的咖啡色液体,咕咚咕咚吞下,继而再旋紧盖子,照旧摆在副驾驶位置上。汪聪在后视镜里观察司机的样貌,大约三十岁年纪,盘了个丸子头,后视镜中只看到她似乎刷了假睫毛,妆倒是很淡,从后面看,她穿了一套连衣短裙,她似乎有些冷,把在方向盘上的手,常常挪移下去扯扯裙摆,想要遮住膝盖,或者顺手点一下吸附在表盘支架上的手机,查看是否有新的消息。
汪聪想提醒她开车不要玩手机,但不知道如何开口。他便说,麻烦可以把窗户关小一点吗?这两天打台风,其实还是挺凉的。
司机没有说什么,把玻璃稍微往上推了一点,她没有回头也没有看后视镜,过了一小会儿说道,订单确定取消了吧。
车子颠簸起来,是上了一条乡间小路,视野已经被灰蓝色吞没,只剩下车灯照亮的局部,向车后跑去。开了一支烟的光景,间或能看见几间亮堂的民房在路边,招牌写着民宿酒家之类,门口零星站着几个男女,面目模糊。
汪聪看了一会儿,有些倦了,司机依然左手扒着方向盘,右手时不时扯一下自己的裙摆。
今天晚上真是很奇怪,汪聪心里纳闷道。明明是顺风车,却只搭了他一个人,从南京到家门口,不上高速一百块就肯走,也不知道这司机怎么回本。上车前为了发上车位置,还加了司机的微信,看她的头像,是一个卡通图像,一件衣服,一条裤子在风中飘。汪聪点开她的朋友圈,P得过分,甚至不能确定是不是本人,还有一些饭菜的照片和,以及一些人生格言,劝人放下之类。地区写的是埃塞俄比亚。
这时汪聪又看了看司机,突然之间意识到她的造型,那个有些过分卡通的眼镜框,让他想起一个日本漫画角色,阿拉蕾。
是刻意这样打扮,为了遮盖年龄或者其他什么吗?他想到今天研讨会讨论的那篇单姓小说家的中篇小说,写东北出租车连环杀人故事,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背景,凶手只挑深夜出租车下手。凶手和被害司机说去个远地方,车费加些走不走,司机多半会走,到了地方,绳索一套,小刀一拉,抛尸劫车。小说里说警察们排查无果,只能自己上阵,扮成司机钓鱼执法,队里一共六个人,一个女的不会开车,其他全上了。这时候研讨会上有一位女学者就指出,为什么警队里只有女性不会开车,她觉得不合理,作者有潜在的性别歧视倾向,她说之后会专门写一篇文章说这个。
汪聪之所以想到研讨会的事,是他多年教创意写作的经验让他下意识觉得,眼前这位女司机,im电竞可能是个卧底女警,就像小说中的一样,刻意低价接这种长途偏远的顺风车,兴许可以撞见那个流窜在沪宁之间的杀手。她的不大合身的装束,刻意装可爱的眼镜,和对价钱的态度,似乎都在佐证汪聪这样一个猜想。
汪聪自己估计,合上眼可能还不足三十秒,就听见女司机说话了,你要睡觉了吗?
汪聪听得头皮有点发麻,掏摸着口袋里的口罩,又顺手摸了摸安全带,确定是系好了。
我和我闺蜜聊聊天?上一个客人知道我发烧,我和闺蜜打打电话也没说什么,我刚刚喝了太多咖啡,想吐。
那你陪我说说话,女司机道,真是有点难受,昨天三十九度,吃了好几粒退烧药。
汪聪此时看看窗外,陌生的郊景已经几乎被黑色吞没,黑色的温度随风爬过窗户,在车玻璃上留下冰碴划过似的痕迹。
女司机说道,我昨天送客人来南京,晚上一测就烧了,睡了一觉,今天总要回来的。
女司机也不接话,笑说,你是家长还是老师啊,我看送你那几个好像是老师的样子。
汪聪明白他说的是刘教授他们,道,都是同行,我也教书的,今天有活动,开会做研究,晚上吃完饭他们送送我。
汪聪说,你也可以继续上学啊,现在国家都在推动终身学习,有很多再进学校的机会。
汪聪愣了一下,这道算术题迷住了他,和过往那些提问者不同,他嗅到了一些违法犯罪的气味。
女司机笑说,我都不晓得我怀孕了。后来上户口,才知道犯法了。早知道要把孩子打掉,我就不给她上户口了。年纪小,什么都不懂,说拿掉就拿掉了。你说好玩不。
汪聪道,教文科的,没油水,也没外快,就拿点死工资。汪聪其实并没有都说实话,有时候也有点外快,他周末好多次出差去外地给企业家讲国学,或者近代历史,他拿钱,企业家得文凭,皆大欢喜,还有几个年轻女企业家要拉着他请他吃饭。
女司机道,听起来有点遗憾呀,我读到中学就不念了,退学前有个男老师对我还挺好,高高瘦瘦,戴个眼镜,我就很喜欢他,他经常表扬我的作文,我那时候文章写得蛮好的。
汪聪没说话。女司机继续说,所以我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,这些年我算是见识透了。
女司机继续说道,第一个老公我对他那么好,还是要出去找人。我赚钱我煮饭我带孩子,还是说走就走。所以我这些年,就比较多在抖音上看那个什么,断离舍,想不通呀。
女司机说,我现在也后悔当时没有好好读书。那时候心太野了,爸妈都忙着做生意,我就跟着几个同学去水库游泳,一待一天,或者去看电影,或者就在公园里坐着。我那时候晚上不回家,我不是乡下的,是镇上的,就在镇上纺织厂的机床旁边看,机床就在那儿哐当哐当响,我就很高兴,能看一晚上。
汪聪听着出神,见周遭亮了起来,车子似乎进了市区,入夜街面并没有什么人。打开手机定位来看是镇江,他开口道,如果看到店铺,停一停吧,我有点口渴。他心里很担心这个司机疲劳驾驶,也想让她歇一歇。女司机重复了一遍,看到店铺停一停。
学校组织的第二届华文文学与海洋文学研讨会进行到第二天下午,照例要组织一个圆桌会议。在演讲厅中间摆几张小沙发,汪聪和系主任、刊物主编一行坐下,恳谈海洋文学的发展可能和新动向,几位嘉宾也分别谈了与会两日的心得感想。其中还有学者专门表扬了汪聪的论文,底下学生甚多,不少都是他创意写作班上的同学,眼中闪烁着崇拜的弧光。汪聪旋转着无名指上的戒指,面露微笑,他偷眼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指,根部的白色已经无法辨认,他更是安了心,点头接受奉承。初进学校读文学的时候,和女孩子打招呼都不敢高声,而如今,面对课堂那些提问吞吞吐吐的女孩,要他在小说或研究著作上签名,颤抖的递笔的手,他几乎没有一丝同情。那些都是唾手可得的,他这样告诉自己。
晚上应酬结束,请了代驾,汪聪到了家门口,敲门没人应,他在楼道里做了几个伸展运动,感应顶灯终于亮了,指纹锁试了一遍,发红光没通过,又试了一遍还是没通过,第三遍的时候直接锁死三分钟,这才发现自己伸错了手。他打电话给太太,电话关机了,他在外头等了三分钟,不时做几个伸展运动保持顶灯的光亮。他感到对门的老太太似乎在猫眼上观察他,手里此时大概也抱着她那只黑猫。前些年从外地出差半夜到家,有人去居委会举报他是从疫区逃回来的,大概就是她了。
进门换了鞋,取了外套挂了起来,洗洗手,抹了抹脸,照着镜子,发觉自己的白头发好像多了几根,他用剪鼻毛的弯头剪铰了两下,却也铰下不少黑头发,他顿感心烦,胡乱漱口,澡也不想洗,便往卧室去。太太背朝着外面,给他留了夜灯,他不仅脚步没有进退,手上也失了分寸,一下上手,就把她的背给扳了过来,她眼睛猛睁,仿佛在树上惊醒,往后倒爬了两步,好像要退回巢穴中。
太太没说话。汪聪说,明天开车送你去医院看看,早些好了,怪难看的,现在疼吗?
汪聪没说话,复又站起身,脱掉上衣,然后准备扯衬衫扣子,这时候太太和他说道,今天早上我又验了一下。
创意写作导论的课安排在下午,连上两个小时,汪聪走进阶梯教室的时候,四周已经疏疏落落坐了不少人。他走上讲台,在计算机开机的时候,拧开水壶,喝了几口。他自从开始教书就有慢性咽炎,罗汉果菊花茶团购了一大堆摆在办公室橱柜里。他把优盘插在计算机主机上,找到PPT,准备播放,投影仪上出现了创意写作导论二的课程标题,还有课程的基本信息。
这时很有几个学生合上了计算机,拔下电源,整理书包,起身往外走,身后的折叠椅板合上,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。也有几个女孩面无表情地戴上了耳机,继续看着计算机屏幕,露出与课程无关的笑容。
汪聪有些疑惑,又看了看PPT上的时间与地点,顺手又看了看左手的腕表。他又环顾四周,发现大部分同学都没见过,明明导论一也是他教的,如何会有这样的情况。他扫视了一周,发现教室后面坐了一个人,他倒是认识的,是那个女司机,如果她没有出现,他几乎把她忘了。汪聪喉头又紧了起来,把茶杯举起来,喝了一口。
汪聪没有理会面前这些陌生同学,硬着头皮把两个小时的课讲了下来,今天的主题是早期西方传说故事,汪聪解析了所罗门王和示巴女王的故事模型,说这示巴女王是非洲东岸王朝的领袖,也就是如今埃塞俄比亚地区的王者,因为仰慕所罗门王的力量和他华丽的宫室,带着黄金香料和其他奇珍异宝前来耶路撒冷拜访,还向所罗门王提了三个问题,所罗门王一一对答解决,示巴女王非常崇拜他,说听闻的好言语,远不到见面的一半,于是渐生情愫,二人心意相通,是夜欢好,第二天示巴女王领了无数赏赐,心满意足回到自己的国度,诞下一名男婴,也就是后来智取约柜的曼涅里克,阿克苏姆国王。汪聪讲得正起劲,却发现陆续有人离开,好像进出一间自习教室,以至于他本想和学生们互动一下,猜想一下女王到底问了什么问题,此时也只能作罢。女司机一会儿玩玩手机,一会儿听一阵写点什么,偶尔露出认真的神情。im电竞
女司机说,那天你说可以来听你的课的,你忘了?她向前挪了两步,看得出,脚还是有点踉跄。
女司机扬着脸说,你还鼓励我写小说,我今天听课记了好多笔记。她几乎要展示给他看。
那时候,汪聪见到在病床上的太太,蜷缩成了一团,裹在被子里,好像这样就能消弭自己的疼痛。汪聪脑子里始终挥之不去一个意象,同样蜷缩着的一段女婴尸体,灰白底色下的青紫,像杯底沉淀的墨汁,慢慢透明以至消失,连同肋骨下隐隐可见的内脏,被包裹在浸湿的层层草纸中,丢在一个编织袋内,上面写着——“医疗废物”。
太太在怀孕中后期被诊断患有一种十分危险的妊娠并发症。已经满二十六周的胎儿在某个未知的夜晚停止了心跳,汪聪觉得自己对那个夜晚有特别的印象,因为那天晚上他特别多尿。太太很快被告知要在医院立即进行引产手术。
汪聪不知道也不想过问这具女尸,是不是和其他人切下的肿瘤、扁桃体、多出来的手指一起腐烂,变成和草木灰一样的养料,往地底更深处下潜。
当时是一个冬天,她一边喝水一边说。是我外婆夜里知道了把她再拎回来的。外婆说,当时雪地上,已经有只野狗扯开包袱,在舔她的脸,小脸泛红,像笑又没笑。
微信来了,汪聪看了看手机,是女司机提醒他,你把邮件地址发给我吧。汪聪右手一边发地址,左手从罐头里掏拨几颗坚果塞在嘴里。他戒烟之后,书桌上总是会放一些小零食,让自己烟瘾犯了的时候嘴里有点味道。为了健康考虑,他并没有选择有盐分的版本,就像家里的牛奶也都是低脂的,洗手液都是无酒精的。计算机右下角弹出一条邮件提醒。汪聪点开,是女司机的邮件,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,内容是,写了个开头女士眼镜,你给我看看。汪聪往下翻,发现也不过只有几百字。
她敲了一下门,随后扭锁进来,木门发出“吱”的一声。她左手提着手提箱,右手稍带上门,却并不关死。
她猫着腰打开放在一边的手提箱,取出几套衣服,平整地摆在床沿上。她面无表情地说,你看看要我穿哪套衣服,你可以边看边问问题,都在钟数里面。
她随即收起其他几件衣服道,这件撕破要赔的,也别弄上乱七八糟的东西,干洗要骂。
她熟练地穿脱衣服,对着落地镜子支起裙摆,左右微微摆动,汪老师却无论如何见不到她镜中的身影。此时,他倒忘了刚刚要问什么问题了。
花钱可以,但得另外,还有四十分钟的钟钱里不能找补。她边刷短视频边说,打火机三块钱一个。
她收回手机,继续斜躺在汪老师身边。他侧过去用手摸她的胸部。她瞪了他一眼,我不喜欢别人这么摸我。
汪老师也玩了会儿手机,想着晚饭,搜着附近有什么好吃的餐馆,不自觉地,就筛选了一批海鲜餐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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